房间里没开灯,时间是凌晨一两点,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味。赤井秀一和他男朋友大吵一架,从晚上八点吵到十点,十点十分中场休息的时候砸了个瓶子,然后大打出手,从十点打到十二点。
是赤井先动手的,Gin正在气头上,乐意跟他较劲。赤井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简直不可理喻,动真格的,下手完全没有之前闹着玩的糊弄精神。
然后过了十二点被Bourbon投诉扰民,Vermouth穿着睡衣敷着面膜充当和事佬过来劝。推门差点被Gin一刀扎在墙上,明晃晃的匕首插在玄关,刀锋贴着脸,凛冽的刀口割断了耳边的碎发。
“你们他妈有完没完。”
女人火大,拔下匕首丢回去。打架的两个人抽空看了一眼她没有停手的意思。
“半夜三更都不想活了是吧。”
她揭了面膜,三两步走过去,拉了保险的枪口顶在赤井后脑勺上。男人不得不停下动作,本来准备转过身,肩膀刚动就被一脚踹在小腿上,扑通跪下。
“你要是还想在这混的下去就给我老实一点。”
毕竟是那位先生的女人,没点手段爬不到这个位置。赤井演了多少年乖乖牌,现在趴在自己家地板上,头一次觉得自己是被逼的演不下去了而非演腻了。
Gin没打算停手,指尖滴着血,满室黑暗里看不清哪里的伤口。于是枪口转向他。Vermouth脏了雪白的睡衣,气不打一处来,“还有你也是。想死出去死。”
现场安静了几分钟。期间Bourbon开门对着楼道大喊一声谢了Vermouth。
“闹够了?”
女人挪开脚,赤井沉默地爬起来,大概是觉得无聊,Gin冷哼一声拨开Vermouth对着自己的枪口。
南瓜马车的魔法随着十二点的钟声消散,赤井率先发起的闹剧随着十二点的审判画上句号。
他以为Gin在Vermouth走后至少还会呛他几句,或者动静小点地再打一架,毕竟自己可是完全没有消气。起因已经不那么重要了,他现在只觉得无名的愤怒从心脏跳出来,沿着血管弥漫到四肢百骸。
但Gin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收拾了残局,包括赤井砸碎的第一个啤酒瓶子,后来他又砸了两三个,满地玻璃碴踩上去咯吱咯吱响。Gin收拾干净地板,碎玻璃堆成小山,他看了看自己一手血渍,指缝里先是黏腻光滑的触感,然后一点点变得紧涩干燥,如果再等下去就会结块硬化。狼藉程度还不如真杀了个人,便放弃继续收拾沙发上织物的想法。
赤井怀揣着无名的愤怒站在原地,肌肉、关节和软组织轮着痛,他早就知道对方一开始也没打算适可而止。以前他算是见好就收的类型,Gin不计较,抿着嘴角看不出是真不在乎还是假装不在乎,反正赤井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,笑得像局外人。但刚才Gin越过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,自己跑到浴室泡了半个小时澡,出来的时候头发也没擦干。他开口,然后闭嘴,他的愤怒不幸碰壁,兜兜转转又回到胸腔里,变成一簇阴燃的烟灰。
赤井自知有点幼稚,折腾程度不亚于“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”。何况在这种比喻里Gin的确不爱他,他的无理取闹就像是在自作多情。他快速回忆,自己就没摸透过男人的脾气,有的时候像是转瞬即逝的爱意,有的时候又只是平淡如水的世故。他甚至怀疑这或许是Gin针对他的放之四海而皆不准的策略,收放自如游刃有余。
——他凭什么。
但他还是想把自己放在对等的地位上。这不该是一人分饰多角的独角戏。低浓度的酒精让他的想法连贯起来,把幕后台前穿成一串连绵不绝的细雨。他没怎么消化,现成的情绪都堆在脸上。
Gin围着浴巾,面无表情地回到客厅点了支烟,他从来不在卧室抽烟。脚边堆着碎玻璃茬,橙红色的光点在脸前明灭,赤井闻到烟味之前闻到了洗发水的香味。但自己身上只有血味。阴燃的灰烬发出微弱的爆鸣,赤井坐在他旁边,湿漉漉的水蒸气漫过来,洗去了一身腥味的Gin还是没有转头。
“我早就做好死于非命的觉悟了。”
在他们吵起来之前Gin是这么说的。
“那是你没想过你今天会不会死。”
在他们吵起来的时候赤井是这么说的。
其实事情很简单,总的来说就是回家后的小酌话题戳中了赤井秀一的痛点。他自己选的题目,自己往火坑里跳。
Gin向来做事做得干净利落,接到任务,完成任务,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敏锐理智,绝无拖泥带水或者优柔寡断。赤井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搭档,出错的可能性小于叛逃的可能性,以他的判断两者均无。
但那位先生把他安排给了Gin。一种可能是为了监视自己,另一种是监视Gin。总之是步好棋,互相牵制让他把后一种可能的比重稍微放大了一点。
Vermouth在传达那位先生的声音的时候很高兴,像是终于甩掉了长久以来的负担,Gin当时也在场,不明朗的目光从女人脸上移到赤井脸上。女人拍拍他的肩膀,叮嘱说你可千万别死了呀Rye,他的回答是当然不会,于是Gin很轻地笑了一下。她又扭头对Gin说,你最好也是。男人收起了笑意。
所以在那个时候,赤井就隐约有所察觉,关于为什么自己会与Gin搭档。
他们今天的任务是追杀叛逃的老鼠。赤井敲开高层公寓的门,他随口编了个送快递的说辞,女人从猫眼里没能认出来者不善。其实Gin自己敲门也一样,区别在于可能需要破门而入。
通常来说赤井只管找到叛徒,动手的事情交给Gin,毕竟他做事干净利落。惊恐的女人发出尖叫,赤井揉了揉太阳穴关上门,思绪跑到天涯海角。
Gin动手的速度慢了一些。
女人跪在地上求他不要杀了自己。Gin当然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停手,女人哭着说她还有个孩子,请不要杀了自己。Gin扣着扳机的手指依然没有松动,一般这个时候就该结束了。但手无寸铁的女人突然反抗,十指收拢在Gin的脖子上留下一圈淤痕,冷酷无情的杀手先生失去平衡,第一颗子弹打碎了天花板上的吸顶灯。
神游的赤井顿了一下,仿佛回过神,忽然不知道自己的立场该在哪边。第二颗子弹嵌进女人的大腿,他一眼就判断出不是致命伤。
女人的哭声弱了许多,杀手先生冷静地低下头,第三颗子弹穿过了她的额头。哭声没有停止,男人抚过颈上的淤痕,她的确有个孩子。
赤井叫住正准备去卧室检查的Gin,说,算了吧,还是个孩子。
Gin淡淡地回答,那他会放过我吗?子弹退壳抛在地板上发出叮的一声。
赤井站在原地坚持,他不会威胁到你。
Gin没有停下脚步,那以后呢。
赤井发现自己无话可说,第四声枪响后哭声停止了。他没能确认今天任务的死亡情况。
“你是不是真不想活了。”就着满室的黑暗赤井问他,用平稳的语调抛出尖锐的问题。
Gin深吸一口气,听见了,却当作无关紧要的事情忽略过去。烟草的味道从口腔转移到肺泡,湿润的长发贴着脸颊流下几颗水珠,赤井闭上眼,自己的愤怒彻底熄灭了。
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。他意识到当初隐约的预感错了,这不算牵制,充其量就是一种确保Gin不会哪天自我毁灭的保险措施。他的未来计划还很长,没打算跟着Gin胡闹到死于非命,也没有义务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。不如说万一Gin真的把自己弄死了,他的未来计划还能早几天实现。
赤井想到这从Gin手里抽走了剩的半支烟,带着满身的血味翻身坐在脾气淡漠的男人身上,再开口就是低声下气,“你要是真的不想活能不能别带上我?”
额头相抵,赤井碰到刘海下方冰凉的皮肤,燥热的躯体被冷风裹住。冷风还裹住了他的犹疑和退让,裹住了迟钝且冗长的痛苦,裹住了北方未署名的信件。黑暗里他看不清男人的神色,只能感觉到男人在笑,胸腔发出微弱的震动,鼻息带着轻颤,“你如果还想胡闹的话我也可以奉陪。”
挫败感涌上来,赤井叹了口气,脑袋一偏枕上他的颈窝。那个尖叫的叛徒在这里刻上了一圈淤血的印记,像是宠物项圈。滚烫的呼吸和亲吻落在项圈上,Gin瑟缩了一下,很快又恢复常态。他总是这样。
他说,“你养宠物吗?”
Gin略微仰起脖子,他的洁癖不太能忍受别人身上的血味和酒精味,“养过。”
“哪种?”
“小猫小狗,还能有哪种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你也养过?”Gin用问题回答问题。
牙齿抵着颈部的淤痕,不着调的对话中断了几分钟,赤井把那块皮肤咬得愈发红肿。Gin觉得有点痒,推了一把身上的人,没什么效果,就干脆把胳膊搭在他肩上,形成一种环抱的错觉。手肘处是刚刚打斗留下的的淤青,赤井不留余地,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赤井钻牛角尖似的非要跟他搏命,放下胳膊泄力的瞬间关节尽心尽职地传来一阵酸痛。至于手上的伤口从掌心到指尖,玻璃碎片划出浅浅的裂口,基本止住了血,只留下一道道细长的红线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
赤井觉得怀里的人体温逐渐恢复正常,临时起意编了个故事,“……我养过一条狗,有天遛狗的时候没牵绳,过马路被撞死了。”
“是吗。它叫什么?” Gin听完显然没有当真,但这种有所指的寓言故事仿佛在暗示他一样。
“忘了。”
接着又是短暂的沉默。敷衍的答案像是忽然给了Gin心情,嘴角提起一道弧线,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赤井的耳廓,清冷的呼吸贴着鬓角撩动神经末梢。
赤井埋在Gin的颈窝里,发出闷闷的声音。“……我说真的。”
“那你应该先少抽两根烟。”
Gin压低了嗓音,轻轻咬着他的耳垂,怀抱的力度加重了一些。
临时的项圈拴不住一心奔向末路的野兽,赤井觉得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多半起不到什么作用,Gin是真的不在乎,那个女人和那位先生的期待早晚要落空。项上的淤痕最多持续两三天,之后就又是漫长的拉锯战。
好消息是他不必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,毕竟这不是他的本职工作。
坏消息是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在乎Gin到底准备何时死于非命。结果不重要,但他需要在结果到来前殚精竭虑、顾虑重重。
——他舍不得。
柔和的静夜笼罩在客厅,精神身体双重疲惫令赤井陷入半梦半醒的睡眠。他意识模糊地与Gin对话,全都是不成句的只言片语,浸泡在洋甘菊洗发水的香味昏昏沉沉,最后只剩下重复的Gin。他所受的训练确保他不会泄露左右大局的机密,却不保证私心也能被妥善地隐藏。Gin被念叨得神智清醒,倒是先前沉默的伤口忽然开始钻心的疼,生命力旺盛地从指甲缝蔓延到眼尾,就算是岩石的间隙也会开出花。
他被疼痛折磨,心脏有力地挣动了一下,恍惚之间伤口又开始流血。温热的液体渗出裂缝,怀里的呓语已经停了,疼痛却没有休止。他清楚自己所匮乏的既不是优渥的光明也不是酣畅的睡眠,尽管赤井试图为他提供这些保障,徒劳,孜孜不倦,不足以改变他的方向,却足以拖慢他的脚步。
Gin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抬眼看了看幻痛的手指,五根指头干干净净完好如初。有的时候他也会产生幻觉。
赤井动了动,口齿不清地问他怎么了。
他说,睡吧。
Fin